娘最爱唱歌,也最爱笑。
每次她唱起歌来,我就感觉是一个开花的女孩在恋爱,听得人耳红心跳。比如一伙女人在后山采茶,她就会唱“郎在山上起歌声,姐在山下听分明”,又唱“一送天边蛾眉月……”必要先漾起一脸笑,挤得眼角眯起,眉梢颤动,然后缓缓吐出一串又脆又亮的哥呀姐呀郎呀妹呀的。旁边女人们早坐不住,纷纷笑得发抖,骂她不怕丑,儿子在场也敢唱。娘却收不住喉咙,继续眉眼飞扬任银铃似的歌声飘过田野,飘过村庄,直达白云之上。
此时,父亲一般在后山耘禾,或者在房里读《陈情表》。偶尔笑声太大,震得空气荡漾,父亲就抬起头,鼻孔里哼一声:嗯,又发神经。
娘不但爱笑,眼泪也来得快,常常笑着笑着又突然想起她辛劳一生的父亲或者多灾多难的奶奶,然后嘴巴就扁了,眼睛就红了。当然,这也是几秒钟的事,仿佛一片轻云飘过,接着仍是阳光灿烂。
不管眼泪还是欢笑,娘都在我身上种得最多。
小时候,我身体弱,常常生病,又老尿床,弄得奶奶和娘天天洗被子。为了我的病,一家人愁得脸皮腊黄,给我拜干爹,拜石干娘,拜后山的菩萨。再请一个法师给我过大关,把身子从一只红纸蒙着的罾里穿过去,把手脚戴上项圈,上面挂满铃铛。但我身体还是不好,今天感冒,明天发烧。奶奶就整天给我灌汤药,汤药太苦,我吃不下,不停地吐,奶奶没法,只好捏紧我的鼻子,一小勺一小勺灌。我噎得手足乱抽,边呛边哭,满房间人影晃动,闹闹哄哄。这时,娘就在旁边哗哗流泪,不停地喊,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咯崽呀!
我又常常肚子饿,就成天吃母亲的奶,一直吃到三岁多,但我不知道,这是母亲最大的痛苦。
有一次是白天,我玩得正高兴,突然想吃奶,就大声叫:
“姐姐姐姐,我要吃奶!”我从来没叫过她娘,一直叫她姐姐。先生说我八字硬,除了要过房,还不能叫她娘。
在奶奶严厉的目光下,娘畏畏缩缩走过来。她说我太重,抱不动,叫我站在门槛上。娘一件一件剥开衣服,掏出她的乳房给我喂奶。我清楚记得娘的乳房既不坚挺也不白净,就那样干瘪地低垂着,两个乳头又黑又麻,裂开着好几道恐怖的口子,里边渗出白色的乳浆和红色的血丝!
我“哇”的一声大哭,看到这么恐怖的乳房,我不敢吃。奶奶赶紧过来,一边哄我,一边鼓励娘。终于,我踮起脚尖,含着娘的乳头,一边狠命吮吸一边肆意啼哭,娘却疼得浑身乱扭,哀哀呜咽。
虽然多病,但我一向好强,上学从不迟到,经常得表扬。一天早晨,因为晚上做太多噩梦,又感冒了,等我醒来天已大亮,估计要迟到。而奶奶竟然没有叫醒我,只顾自己在厨房进进出出。我气愤得很,狂哭鬼叫。奶奶连忙跑来给我穿衣,一摸身上水淋淋的,赶紧给我换裤子,抱怨道,你这孩子,怎么又尿了。我愈加气愤,几脚乱踢,把裤子甩到床下。奶奶没法,连劝带哄,找来一条崭新的裤子给我换。我把脚连抻几下没抻进去,正烦躁,爷爷在厨房大喊,快来哟,火烧着灶台了。奶奶就说,哎呀,你这孩子真是,什么都不会,自己穿去,丢下我跑了。我大怒若狂,爬起床,摸一张镰刀,把新裤子划个稀烂,背着书包往学校跑。
中午回家,奶奶在厨房炒菜,娘只顾低头烧火,没有理我。直到要吃饭时,我看见她站起身来,眼睛红肿,以为又和父亲吵架了。奶奶悄悄告诉我,说因为我早上的事,娘躲房间里哭了一上午,把眼睛都哭肿了。
这是条稀罕的灯芯绒裤子,是娘趁着早晚出工,在生产队的白术地里一只两只聚来的。父亲为此和她吵几回,骂她损公肥私,是贼。娘委屈地说她是从队上掘过了的地里掏来的,别人大把大把从公家篓子里抓也没见你管,只晓得教训自家人。父亲就大怒拍桌子,骂娘。娘就哭,但到底攒够了钱做裤子。裤子做成时,娘笑得眉眼飞扬,说准备给我过七岁生日那天穿。
后来,生产队解散了,家家户户分了田土。再后来,山外刮来一股风,把人吹得都往南方跑。不久就有人买了摩托,做了新房。好多人劝父亲也去试试,说他有文化,人又忠实勤快,肯定能赚着钱。父亲坚决不去,只管早出晚归,把地里的泥巴捏得烂熟,回家就坐在窗前看书。渐渐地,我们家道掉队了,父亲这个曾经的先进生产者整天黑着脸,不是看《四书集注》,就是闷头不语。为了买肥料种子,买打谷机,更为了付我们几姊妹的学费,娘常到村前村后去借钱借米,每次都扬起一脸的灿烂说,哎,没办法哟,伢崽读书哩,要钱用。东邻西舍也总是笑着应:没事没事,等伢崽考上大学就好啦。不久,大妹辍学了。一天凌晨,她偷偷和东边一个姐姐跑了,一个月后写信回来,说碰上好人,在一家饭店洗碗,随信还寄来五十块钱。昏暗的房间一下亮堂起来,全家都高兴得很,父亲也少见的笑了。后来每隔一个月,就会收到大妹的信和汇票,由我读给爷爷奶奶和娘听。奶奶和娘就两眼放光,嘴巴咧开,眉毛飞起老高,在房间里团团打转。第二年开春,父亲破例多赊了两包肥料,禾苗长得比往年都俊,父亲整天在田边转悠。娘到后山采茶时,又悄悄唱起了山歌,满山窝荡漾着欢笑。
好像是四月,我从学校回来要伙食费,娘站在门前一下愣了神。她说已经过了一个月零十天,大妹还没来信。然后就丢下背篓,一阵风往东边跑,问邻家的女孩回信没有,结果不清不楚。又过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一直没有信。全家早就慌了,屋里突然灰暗起来。实在无法可想,父亲到后山去拜了几次神,娘早晚跪到菩萨面前磕头上香,又去请先生占了一卦,说是水中捞月镜中花。回来时娘就裂开嘴巴,一路用衣袖擦眼睛,从此眼泪没有干过。直到又数个月后,大妹终于寄了信回来,说一切安好,家里才透出阳光。娘听我念完信,搂着那团皱巴巴的纸横看竖看,一边擦眼泪,一边咯咯咯笑个不停,满脸阴云霎时不见。
高考第一年,我两个月没有回家,忘掉疾病整天栽在座位上读书,疯狂地复习,结果还是差了八分。第二年,县里的重点中学邀我去复读。考前一个月病倒了,只好回家疗养,打青霉素把屁股都打起了包,但总算在考试前一天赶回学校,发挥也不错,考上了部属专科,却被体检卡住。班医院跑五次,到处求人,终究不行,医生不敢签字。然后他给寄我一封信,叫我安心治病,等将来医学发达了,病能治了再去读书不迟。
我于是在家里咬牙切齿侍弄田地。但父亲到底不服气,定要我再去复读一年,说如果成绩更好些,是真人才,国家总会要的。我说算了,父亲却坚持说要去。我便再去复读,又考取了,但仍然被体检卡住。
回到家,我蒙头睡了两天两夜,饭也不吃。父亲来叫我,我突然暴怒,第一次与最尊敬最害怕的父亲大吵一场。父亲默默看着我痛哭流涕,语无伦次发疯,当晚就收拾东西去了江西山里。我看着父亲走进沉沉的夜,慢慢消失,明明知道数十年来种田读书成瘾的他不喜欢也不习惯扛着行囊到山外去,却硬是没说一句挽留的话。夜深了,我来到门前小河边,对着流水轻轻地唱《涛声依旧》,一遍又一遍。
村上争取了一个项目,要把我家对面那个黄土包开发成油茶园,每家每户必须出二十个工。父亲走了,爷爷老了,只好娘去,每天算半个工。我在家里闷得慌,于是就和娘一起去。娘本来担心我,但看我好好的样子,就答应了。
山上到处人来人往,奔跑叫嚷。我推着小推车运土,娘在前边帮我拉,直干得浑身透汗。山上那个久违的广播又喊起了口号,娘最爱热闹,喘着气,带头唱起“打夯歌”来。一会儿天阴了,要下雨的样子,大伙更加兴奋,娘又高声唱起她年轻时参加宣传队改版的《军民大生产》:黄龙山呀么呵嘿,修水库呀么呵嘿……满山满岭的人都狂叫起来,结果把雨吓跑了。
干了三天,实在吃不消,脚也浮肿了。晚上睡觉平躺不得,一倒下去就吸气不上来,心窝里有一个秤砣样的重物扯着心肝脾肺往下拉,感觉要沉进一个无底深渊,张开鼻孔和嘴巴用力吸气,好像整个房间都缺氧。实在不行,只好努力侧转身,慢慢坐起来,把头背靠在墙上,总算舒服了不少,空气也回来了,呼吸不再困难,但胸腔还隐隐作痛,只是头脑清醒了些。于是又挣扎爬起,把絮被挪到背后,把枕头塞到颈窝,斜躺下去,闭上眼睛,努力把呼吸调得悠长,一边默念父亲教的玉皇经和观音咒,就这样仿佛睡去。却又不停做梦,乱七八糟,每每惊醒,然后努力再睡,一直反反复复到天明。真正天亮时,早已浑身酸胀欲死,眼睛也肿得睁不开了。娘在门外怯怯地叫,我重重“哼”一声,娘只好走了。奶奶又过来催。我吱唔两声,费力爬起,让全身各个关节慢慢通畅,把头颈四肢重新统一协调,才缓缓睁开眼。金子般的阳光从窗外泻进来,叮当脆响,空气澄澈得透明。我做两个深呼吸,努力站起,飘飘悠悠走到厨房。奶奶赶紧盛一碗粥给我,我哧溜几口吞下,精神好了许多,顺手抓起一只背篓,带着弟弟去门前田埂上割白花蛇舌草。
夕阳已经傍山,天地一片橙黄,空气里有一股奥热焦糊的味道。禾苗恹恹的,草却长得精神,田埂上白花蛇舌草东一丛西一块。我带着弟弟一边割草,一边唱歌,瞧着对门山上隐隐绰绰的人马,心里七上八下。这时,昏昏蒙蒙中走来两个人影,推着一辆单车,老远对我挥手,一个劲叫嚷。近前一看,是我同学,把单车一丢,抱着我大喊,胡罡你录取了呢,录取了呢,刚刚在邮电局看到,“四”字下面写个“正”那个罡,真的哩!
我不敢相信,反复问几遍,确认无误,才笑了。许多人都赶了过来,闹闹腾腾。奶奶在旁边张罗泡茶,使劲喊,快,快,请谁去江西山里,把他父亲寻回来呀。母亲跌跌撞撞跑来了,一身泥土和汗水,抱着我又哭又笑。
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爷爷和奶奶早已走了,父亲和娘却不小心成了他们的模样。三十多年来,我像爹娘亲手放出去的一只风筝,最终与他们渐行渐远,虽然和老家只隔一百多里山路,却因为种种原因很少回去,又因为数十年来我一脉传承了父亲的性格和教育,不爱软语温存,以致电话都打得七零八落。
从前,我很厌烦娘,烦她唠叨,烦她琐屑,烦她动不动就又哭又笑,我甚至发誓不结婚,要结婚就娶一个哑巴。现在她依然爱唠叨,但是却远没了年轻时的力气和飞扬,那又亮又脆如银铃摇滚的笑声再听不到,只偶尔从她皱纹堆砌的眼角眉梢和瘦削的脸颊可以看见青春乍现。要站到近前,才听得见她有一搭没一搭在口腔里支吾,像自言自语,像小孩梦呓,像深夜里墙角蟋蟀的独弦琴,断断续续,没有逻辑,好难理解。她现在仍然常到后山去,撑一根拐杖支着瘦骨嶙峋的身子,花白的头发下面,是一张柞树皮似的脸,松松宽宽的衣服里隐约可见那对早就干瘪的乳房,整个人衰弱得如秋收过后的秸秆,瘦瘦的腰腿好几次被风吹倒。我每次打电话回去,她还是喜欢在那头唠唠叨叨,总喜欢说东家谁又病了,西家谁又走了,父亲最近老爱打瞌睡等等。我开始有点烦,后来慢慢习惯,就把手机放远些,把音量调低些,母子两有一搭没一搭哝哝唔唔,像热恋的情人的呓语,像飘零的风筝在抖索,像小时候含着她的奶头将睡未睡。
只偶尔,她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似乎很重要,又似乎很新鲜,就爆出一声大叫,间或传出一串笑声,却已不再轻灵清脆,使我心头一颤,遥想着电话那头的眼角眉梢,不知成了个什么模样。